[心得] 白蠟桿略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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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蠟桿略考
談到長矛大槍,近代武術界的常識之一是得用白蠟桿。槍桿以白蠟桿為尚自有武術的
講求、基於槍法理論的緣由,但最早又是何時開始發掘出白蠟桿的價值呢?有的意見認為
可追溯至宋代,如清末民初的莫伯驥在《五十萬卷樓群書跋文》中,給程宗猷的著作《少
林棍法闡宗》、《蹶張心法》、《長鎗法選》、《單刀法選》等書寫的提要裡便道:
「…《清異錄》曰:『槍材難得十全,魏州石屋林多有之,最佳者為聖龍筋。』此即
今世所謂白蠟杆也,以為槍,甚貴重,若卒伍所持者,多以竹為之。今皖北人所用矛極長
,皆竹竿也。《陳眉公見聞錄》云:『高帝御用槍其大者,長丈六尺。』正與今皖北人所
用相似。」
《清異錄》作者舊題為宋代的陶穀,不過歷來許多人認為只是偽託,真正作者不詳何
許人。無論如何,其書寫作的時間在五代末、北宋初則是比較肯定的 。不過將「聖龍筋
」直接認定為「今世所謂白蠟杆」,則是莫伯驥附加的意見了。其實宋人似乎不重視白蠟
桿。南宋人華岳在《翠微先生北征錄》卷八〈叉鎗制〉寫道「叉桿,蒺藜條為上,柘條次
之,楓條又次之,餘木不可用」,又寫道「近年收買鎗桿全無選擇,多用雜色輕木,臨用
脆折及被脫誤;今後鎗、叉桿須用蒺藜條、楓木、赤仙木,方免桿身易折」,完全不提白
蠟桿。宋末元初的周密在《癸辛雜識》續集卷上〈黃蘆城幹〉條下則寫道:
「長城之旁居人,以積雨後或有得堅木於城土中,識者謂名『黃蘆木』。乃當時用以
為城幹,用者性極堅勁,不畏水溼而耐久,至今一二千年猶有如楹大者,以之為鎗幹最佳
。」
則以為最適合做槍桿的是「黃蘆木」。同書最後一條其實寫的就是〈白蠟〉,但就蠟
言蠟,只說「盆桎樹」 可放白蠟蟲、「東青樹」亦可,但完全沒提到做槍桿能如何如何
。既然放養白蠟蟲的樹到宋末都尚未逕自稱之為白蠟樹,宋人文獻中白蠟桿自然無處可尋
。
後來明代人的著述中也是如此,舉例而言,唐順之《武編前集》卷五專講〈鎗〉的段
落裡就寫道「槍桿,蒺藜條為上,柘條次之,楓條又次之,餘木不可用」,完全照抄華岳
。唐順之雖說以能做古文的唐宋派文人聞名於世,其實本人對練武也很有興趣,槍法練了
十幾年,練到可以指教戚繼光的程度 ,顯然他那裏還沒有槍桿以白蠟桿為上的說法。至
於明代兵學家巨擘之一的戚繼光,在《練兵實紀雜集》卷五〈長鎗解〉只說「用毛竹之細
者,長一丈七八尺」做槍桿,又發牢騷說「此用竹,北方乾燥風勁,多脆折。用儹竹,腰
軟;用木,北方無此木。夫長鎗必利用,但不知以何物為之乃可。今將竹杪內二尺餘實以
木心,外用藤札,亦可暫用」,物色不到適合的木材,還是竹木相兼以藤包紮來用
。
明末清初著名武術家吳殳所著的《手臂錄》絕大部分內容都講長槍,他在卷二〈石敬巖槍
法記〉裡寫道「沙家竿子,長二丈四尺,竹槍也;楊家槍長一丈八尺,馬家槍長九尺七寸
,皆木槍也」 ,看來也是竹木並用。那木頭槍桿講不講究?卷一〈槍式說〉謂:
「右軍大令之腕,亦須宣城諸筆,乃能相發。槍式,敬巖首務也。槍不合式,扎與封
閉連環,皆入邪道。槍材,以徽州牛筋木者為上,劍脊木次之;紅棱勁而直,且易碎。白
蠟軟,棍材也。」
顯然吳殳與其崇尚的槍法家石敬巖,心中屬意的槍材另有其選;這裡已經提到了白蠟
桿,卻嫌它軟,只能算棍材而非槍材。
當然以上可以只看做是兵學家武術家的意見;戚繼光訓練的部隊自然是以他編寫的教
範為本,其他部隊的實際編裝又如何呢?秦良玉麾下以白桿兵名聞天下的石砫土司兵用的
白桿槍,可能主要是以羊矢棗(馬甲子)為槍桿,但也不排斥竹竿槍 。在江西、廣東交界
處流行二、三人同執一桿的超長槍,竹木槍桿皆用,木桿用的是棉木 ,竹桿則可能是用
「實心竹」,陳鼎《竹譜》〈實心竹〉寫道「贛州、南安兩郡萬山中俱產,內堅實不虛,
可作戈戟桿,勁直有力,不撓不屈」,是有講究,但講究的是棉木或實心竹,也不提白蠟
桿。到了清代那就更有趣了,嘉慶年間的白蓮教亂中,「教匪」愛用的是老毛竹,深山中
隨砍隨用,如被官兵追殺逃避不及,槍桿隨便拋棄,隨身帶著矛頭下次再砍竹竿來用便
是 。晚清的捻軍也多用竹矛,弄得清軍以敵為師,也多造竹來用 ,陳澹然《權制》卷六
〈竹錨〉條寫道:
「近制無煙之槍實難抵禦,然攷周盛傳言,征捻時我(清)軍洋槍精利,捻則專以竹錨
伏地銳入,我軍往往棄槍而逃,以此請造竹錨數千,為御槍出奇之用。盛傳老於軍,其言
甚可采也。竹錨必K葉,尖用錨刀,乃可兩利。」
結果多半用竹桿作槍桿。那麼究竟以白蠟桿為槍桿、為尚,是甚麼時候開始的呢?以
筆者所見,嘉慶年間黄凱鈞《遣睡雜言》卷四〈弄蛇鎗法〉這則故事,似乎是透漏武術家
愛用白蠟桿的文獻中,年代最早、且可以確實定年的:
「吳江徐洄溪大樁,虹亭太史後嗣也,善醫更權奇,倜儻札鎗。一日經淮揚,艤舟散
步,見一丐軀幹魁偉,年逾六旬,在市弄蛇。徐熟識之久,回舟,合僕夫呼丐,於舟次問
曰:『爾頃弄蛇手法,頗近札鎗,不妨顯言,我當有贈。』丐始諱,詰之再,乃下舟告曰
:
『我少年時,曾為吳逆先鋒,後事敗,變姓名,為行乞,已歷四十年矣。不意遇君物
色。』
徐乃令其混堂洗浴,贈衣一襲,共載而歸。時值中秋,徐有家圃磚場一方,素為演習
之地,乃出白蠟桿,試為架數。丐曰:『此器不中用,當取我舊物,方可盡其能。』姑令
試之,果一轉而斷。乃出行囊,丐至徐州,於野寺殿樑中取下,納之竹筒,舟載而返。仍
於場上把弄,曰『鎗頭如故人,髮若霜。』不勝今昔之感。於是龍蟠鳳翥,宛轉疾徐,及
旋花,如盞。場旁有數巨石,指之,皆翻躍若輕猱。至團圞繞身,惟見白光一簇,不知有
人也。徐盡傳其法。後丐不欲留,厚贈而去。
徐與我邑張君汪千交好,自述如此。更言:凡鎗之神在風,故雖入重圍,當之者輒披
靡;若每人一刺,趙子龍救後主早已成擒矣。」
徐大樁號洄溪,是康雍乾年間有名的醫生;不僅行醫,而且練武,一眼就能看穿乞丐
弄蛇是札槍路數。乞丐自稱「曾為吳逆先鋒」,指的應是1682年被平定的三藩之亂中吳三
桂麾下;兩人相遇時已過了四十年,也就是說大約在康熙末、雍正初年的1720年代。有趣
之處在於,上文除了指出當時練武之人如徐大樁已習用白蠟桿,另一方面也體現出更早之
前的武術家、故事中的弄蛇丐,卻對白蠟桿槍頗不以為然,還是舊物更好。針對白蠟桿的
保留意見亦可見於道光年間旗人璧昌的著作。《兵武聞見錄》〈整械〉寫道:
「長矛尖長七寸,夾鋼打造單刃,鋒尖如小刀式,比兩刃最利。矛桿長八尺,雖以白
蠟桿為尚,而於南方潮濕,易於生蟲,不堪久存;需用攢竹,桿筋縹纏,外裹黑漆。不安
長纓,恐致擋眼,祇用菊花短纓,膠纏三道於矛頭之下,庶便抽矛再札,…」
璧昌在嘉慶、道光年間親歷戎事,尤其重要的是參與了1820年代在回疆平定張格爾及
其後續動亂的戰事。可見在嘉道年間的北方軍中,白蠟桿槍為尚的說法已很流行,但江南
地區受限於氣候潮濕,還有待推廣。乾隆、嘉慶年間的李斗著有《揚州畫舫錄》,卷二中
寫道「朱斗南,字星堂,揚州武生員。工書,其父行九。以鎗法為安麓村所知。揚州白蠟
桿之傳,自朱九始」,可知大約要到乾隆末年,江南一帶的武術界才開始有人傳授白蠟桿
槍法。
《清實錄》當中也有白桿槍的記載,但要晚到乾隆三十九年(1774)才出現,說到當時
鎮壓清水教,「接仗時,有騎馬賊目腰插紅旗,手執白蠟桿鎗,直奔我營」 ,單槍匹馬
,看來也是少數武術精湛者所用。此後到道光年間白蠟桿的記載才多了起來。鴉片戰爭期
間(道光二十一年三月,1841)從河南解送了「直長白蠟桿三千根」 運到浙江,同年五月
為了在圓明園操演,「採買白蠟桿二百五十桿」 ,十月又撥給派赴江南的陝西兵丁白蠟
桿五百根 ,可見這時期不但重視白蠟桿槍,還開始成規模的供應到軍中。
類似現象在地方志裡也有反映。道光二十一年任職於克什噶爾的旗人克登編寫了《克
什噶爾畧節事宜》,在卷三「奮勇制勝長矛陣圖」中寫到他到任之初校閱操練,「官兵鎗
箭、香山、梅花、速戰陣式均皆如法。第長矛俱係六合花篇,並無實著;如遇沖鋒破虜,
甚不得力。…彼賊勢敗竄逸,官兵擒追,本無定所;倘馳驅陰雨淋淋、晝興夜續之處,官
兵藥被雨潮,矢受濕屈,突遇救股賊匪,我兵能於空鎗虛弦應敵乎?此特長矛接陣奮勇直
前,施之者速,用之者舒。是矛術之運用,有時可不與弓弩並駕而齊驅」。克登說了那麼
一長串(已刪節部分)強調長矛的重要,最要緊的是接下來替他引進的新槍法式邀功:
「登鎮守沂州之時,適有白蠟杆子;其性柔軟,得乎矛用,適足禦敵。登教練槍法,
按譜繩尺操練,皆臻精純。茲將斯地兵丁,豈能受東而不植西。登身先其事,親教六合槍
法,務求著著取實,講明進退刺繫之法。三月間人人爭先,各各鼓勇,革故鼎新,練成精
旅;捍矛大陣法變四十八式,傳摶各營操練,以益征調。…」
克什噶爾給兵丁配用的長矛足有「八千一百杆」 ,若全換用白蠟桿是相當大一筆數
目。有鑑於文獻記載通常落後於歷史現實,1840年代成規模地換用的白蠟槍桿,或許在更
早之前平定回疆張格爾(1820年代)的亂事、甚至白蓮教亂時期(1796-1804年)就已經開始
了;這之後平叛勘亂崇尚白蠟桿槍,更不在話下。戊戌變法(1898年)期間,吳汝綸在私信
中嘲諷董福祥食古不化,便道:
「董軍專練白蠟杆,人有諷令用新式槍砲者,輒瞪目罵曰『吾以此物平回,何物外國
,豈能過于回逆哉?』政府倚任此軍,真來書所謂『酣睡不醒』,了不知目今五洲是何世
界。此最可慟。」
以白蠟桿平定西北回亂,固然是史實;只是同樣經驗放在清末快速變遷的時代,戰術
兵器日新月異,不知今夕何夕的頑固守舊便不足為訓了。
綜上所述,白蠟桿的源頭雖然有說法可上溯至宋初,不過這是民國時人後出的意見,
不大可信。白蠟桿成為武術家的兵器,較可靠的時間點最早大約在雍正初年1720年代以前
,又過了百餘年後的1820至40年代,才經過武術家的首肯進一步往軍中推廣,成為清軍用
作主力兵器的矛桿。霍布斯邦(Eric Hobsbawm)編寫的《傳統的發明》書中總結出一個有
趣的觀察,即大部分成為認同標的的所謂的「傳統」,往往是相當晚近才出現的現象。白
蠟桿作為一種「傳統」,從1720年代起算至今,也有三百年以上歷史,比起一些國家的國
祚那也不是普通的長;但同整個中國史、武術史的長度比起來,似乎又顯得不那麼傳統了
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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